朝鮮，平壤，向狂人敬禮

匡啷匡啷，我們拖著行李箱出了火車站，正式踏入平壤。下午三點多的時間，夕陽漸落，金黃的陽光灑在平壤閃閃發亮。眼睛還因為地下道的黑暗不能適應，突然才發現廣場上坐滿了人，還來不及好好紀錄就被趕上了車。

我們五人小組坐上一台小巴，配了兩個朝鮮導遊，一男一女。

一般來說都是女導遊負責解說，但今天是男導遊解說，他說前幾天中國放了七天長假，每天都一千多個遊客入朝鮮，中文導遊不夠，所以今天配了一位說英文的女導遊陪大家。

我看到其他團的女導遊，還有身穿傳統韓服來迎接大家的，而我們的這位英文女導遊年紀感覺不超過二十五歲，皮膚白皙，頭髮梳成一個乾淨的馬尾，化著簡單的妝，黑色套裝下半身搭著黑紅相間的窄裙，腳上穿著高跟鞋，臉上淡淡的笑容但隱藏不住稚氣，是個標準的美人兒，不變的是她胸前也掛著徽章。

在朝鮮流傳一句話：「南男北女。」意思就是北朝鮮出美女，南朝鮮出帥哥。

我以為未來幾天還有機會再與她相見，沒料到女導遊天天換，沒有幫她拍張照算是這趟旅遊最懊悔的一件事情，我掌嘴。

小巴行駛在市區道路上，在這個首都大舞台，看不到任何老人、病人或是殘疾者。現代高樓建築林立，也有一般房屋，大多是墨綠色、黃色、栗色。空氣流通、環境整潔是交通流量稀少的關係，在這裡過馬路甚至不用眼睛看，用耳朵聽就好。

明明沒多少車，在十字路口卻有一名身穿天藍色制服的女交警，她們站在突出的圓錐上，用誇張的手勢指揮著車輛，導遊說這是國家特別選拔年輕貌美的女子，公車司機都很喜歡她們，有時候還會故意違規，就是為了要跟這些女交警說說話。在平壤，女交警跟司機談戀愛結婚的機率特別高。

很想拍，但車子實在跑太快了，我再次掌嘴。

平壤在朝鮮戰爭期間遭到摧毀，後來仿造史達林風格重建，現在的平壤市為了展現首都的氣派，建築規模都大，寬闊到不像話的林蔭大道空蕩蕩的，紀念廣場可以容納五十萬人，豪氣千雲的雕像以及到處張貼的愛國海報，讓這座城市展現一種新潮的風格。

行人，成群穿著黑色、藍色、和灰色的衣服，與明亮的房屋呈現奇妙的對比，他們井然有序地走在街上，面無表情，好像人生唯一的目標就是一直走下去。

衣著也是大有學問。朝鮮的科學家發明了一種從石灰石和無煙煤中提煉而生的纖維，叫做維尼綸，也被稱為「主體纖維」。這樣衣料就可以自給自足，對經濟困難和遭受國際制裁資源有限的朝鮮來說，算是一種人定勝天的表現。

導遊說著說著，我們看到了那棟直聳入天的「柳京飯店」，青海大叔口中的「爛尾工程」。

這棟高達一百零五層的飯店，從1987年蓋到現在至今仍未完工。當年朝鮮跟著亞洲的摩天大樓熱，決定新建這棟大樓，藉此炫耀國力。但到了1992年因為資金跟電力的缺乏，工程宣告停止，沒有成為全世界最高的飯店，反倒成為全世界最高的廢棄大樓。

就這麼放了二十多年，官方把柳京飯店從地圖中拿掉，人民只能裝作視而不見，只有正面安上窗戶，背面還是只有混擬土的空殼，不僅人民不准討論柳京飯店，連觀光客都不准在背面拍照。

導遊當然也不能提起這段讓朝鮮丟臉的歷史，只有淡淡的說這棟飯店快要蓋好了，順利的話明年大家來平壤玩，就可以住到這個五星級飯店囉。我內心想，就算它蓋好了我也不敢住，極差的混擬土品質讓它地基都下沉了，營運需要的電力，會讓整個平壤都停電。

來到平壤的第一件事情，就是要跟狂人敬禮，無論你誠不誠心。

       

我們來到萬壽台，這裡的山崗上聳立著「永遠的主席」金日成與「偉大的將軍」金正日的巨大銅像。主銅像面向河流，高二十公尺，泛著金栗色的光芒，高舉右手，迎向未來。另外一座金正日穿著夾克，臉部長相跟金日成幾乎一模一樣，完全想像不出來他在生命最後幾年因病所苦的模樣。

導遊說這兩位偉人對朝鮮人民來說就像父親一樣重要，希望我們入境隨俗，來跟銅像致意。我們當然都了解，這是觀光必備（強迫）行程，人都在朝鮮了，要我磕頭都可以。殊不知一束花要二十塊人民幣，這是我最心痛的地方，我幾窮的現在。

我們手上拿著玻璃紙包裝的花，不知道已經重複利用了多少次，列隊走上台，導遊懇求我們帶著尊敬的心情，「那我們就按照朝鮮習俗，大家對著我們兩位偉大的主席，一鞠躬。」嗯，我照做了，也沒想像中那麼不堪嘛。

緊接著還不必倒退離開，可以在台階上拍照，導遊又再度懇求大家不要做跳躍、不要比ya、不要太嬉鬧，我只好站得正正地拍一張照。之前看別人的遊記特別寫到一定得把銅像全身拍入鏡，也不能拍背面，導遊都沒有特別說明，不過還是小心為上。

女導遊至此都沒有說話，我猜想她不懂中文，也不會想跟中國遊客用英文交談。那為何還要找她來呢？這是朝鮮旅遊的不成文規定，兩個導遊得互相監視，以免說出任何「政治不正確」的話，更甚至帶遊客去不該去的地方。

這些導遊都是平壤旅遊大學中文系畢業，英文女導遊則是平壤外語大學畢業，我們後來找到機會跟女導遊聊天，她英文比我身邊百分之八十以上的人都好，從來沒有出過國的他們，在語言上面有這麼高的造詣我覺得很了不起。

能夠念這麼好的大學又住在平壤，在整個朝鮮一定是人上人的地位了。總是有些人認為朝鮮人生活在這麼封閉的國家，一定什麼都不懂，我對抱持這種心態來觀光的人很不以為然，就算整個國家限制很多，他們還是可以在這種環境之下充實自己，這是件不容易的事，表示他們為自己的人生付出比我們還要多的努力，更何況，我們常自詡為活在資訊流通的時代，但媒體餵養我們的，敢說一切都是真的嗎？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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導遊說工作都是國家安排，每個人的薪資都差不多，在這裡沒有貧富差距，房子也是國家配給，結婚之後可以申請到更大一點的房子。

男導遊笑著說：「明天沒有辦法陪你們了，要換另外一個導遊，因為我的老婆可能今天晚上就要生孩子了，等下就要去醫院陪她。」我們聽聞也開心的跟他道賀。

蜿蜒流過平壤的大同江江水清澈如玉，故有「清流」、「玉流」之稱。在河畔有座「主體思想塔」，在朝鮮，任何事物都會被主體思想化，這是由金日成發明，為朝鮮勞動黨的思想體系和理論基礎。

它提倡一個沒有社會階級的公平社會，立基點在於無神論、經濟自給自足、軍事自治以及政治獨立，事實上，它內含著獨裁與激進的國族主義。一旦徹底受到主體思想化，人民變成為自己的主人，擁有開拓自己命運的力量，也可以說是金日成教。

大家看過《一九八四》嗎？在這部喬治歐威爾的小說裡面有個大洋國，老大哥這個偉大的監視者無所不在，社會由三個階級組成，還會有思想警察針對反抗份子進行搜捕。人們只能使用「新語」，大量的詞彙跟語法被簡化，成為削弱表達能力、壓制異議的手段，還有一些荒謬的口號卻成為格言，例如「戰爭即和平」、「無知代表力量」等等。

對我來說，主體思想就帶著新語的意味，當然也佩服喬治歐威爾創造出來的世界，竟然在朝鮮甚至以前的中國相去不遠。

「黨宣佈，二加二等於五，你就不得不相信它。」by1984

「金日成是金正日，金正日是金日成。」

這幾天晚上閒來無事逛了飯店裡的書店，裡頭有主體思想的翻譯本，我很努力地看了幾頁。「首要之務在於意識型態的改變。」「領袖就是父親一樣的恩人。」

在蘇聯紛紛提倡反對個人崇拜的思潮，金日成很聰明的用了這種哲學的手法鞏固自己強人的地位。看了幾頁我就頭昏腦脹，拜託，跟著金日成一起設計主體思想的那位哲學家，後來還叛逃到了南韓呢！

太陽下山之前，我們被送回了飯店，像是午夜之前一定要回家的灰姑娘一樣。一連三天住宿的落腳處是大同江上的「羊角島飯店」，是平壤最高級的五星飯店，說是五星，其實也夠舊了。

導遊千交代萬叮嚀：不准出去。

每天行程結束就被關在羊角島上，整整三個晚上。